初心如炬——老英雄張富清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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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富清

  

  突擊!突擊!突擊!

  1948年,淮海激戰!西北激戰!為(wei) 阻敵軍(jun) 支援淮海,我西北野戰軍(jun) 布局渭北。359旅困敵於(yu) 蒲城永豐(feng) ,高牆工事在前,三名解放軍(jun) 戰士毅然決(jue) 然:加入突擊隊!

  “突擊隊”的名頭,“敢死隊”的覺悟。以身探敵陣,一去難複返。但沒有前仆,何來後繼?名列三名戰士之一,二十四歲的張富清內(nei) 心篤定:我是共產(chan) 黨(dang) 員,我不上,誰上?

  戰友們(men) 知道,這個(ge) 陝西漢中的小夥(huo) 子,不一般。

  父親(qin) 長兄早亡,母親(qin) 體(ti) 弱多病,張富清年紀輕輕,就不得不去做長工。屋漏偏逢雨,家裏唯一的壯勞力二哥,又被國民黨(dang) 抓了壯丁。為(wei) 了家裏不失頂梁柱,張富清毅然用自己換回哥哥。在國民黨(dang) 部隊裏,張富清做後勤,幹不完的雜務,挨不完的毒打。世道不公之痛,張富清所感豈止切膚?堪稱刻骨。1948年,西北野戰軍(jun) 打來,帶給張富清自由,也帶給他“共產(chan) 主義(yi) 救中國”的信念。握著解放軍(jun) 給他的回家路費,張富清決(jue) 定:不回去了,加入解放軍(jun) !

  359旅,名號唱響南泥灣,敢打敢拚無孬種。張富清加入718團2營6連,身在其中,毫不遜色。心中有信念,戰鬥不怕死,逢難必上,逢險必上。打壺梯山,突擊隊有他,炸碉堡,搶機槍,被燃燒彈燒傷(shang) ,渾然不顧;戰東(dong) 馬村,突擊隊又有他,占了碉堡跟敵人拚,打起來不要命;在臨(lin) 皋,還是他,搜索時發現敵人,搶了製高點,把敵人截住壓著打。入伍日子不長,戰功立了不少。這次突擊隊還有他,實屬必然。

  11月27日,夜色濃重。張富清和兩(liang) 名戰友,三人一組,夜襲永豐(feng) !

  突擊隊員,一人身上手榴彈二十多顆,炸藥包兩(liang) 個(ge) ,衝(chong) 鋒槍一挺,全套三四十斤的裝備在身,沿城牆磚縫攀登而上。四米多高的城牆,張富清心一橫:不成功就犧牲,犧牲也光榮!第一個(ge) 翻越城牆。敵人驚覺,潮湧而至,八方四圍,戰成一團。好個(ge) 張富清,狹路相逢,勇者無敵,手端衝(chong) 鋒槍,火舌所向,無不披靡,七八個(ge) 敵人應聲倒地。才想起,剛才頭頂一沉?一摸,一手血:子彈擦過頭頂,頭皮卷起半邊。顧不得,眼前敵人又至。

  放倒敵人,又見碉堡。彈雨如瀉,眼疾腿快;勇猛靈巧,逼到近前。論炸碉堡,張富清不是新手:手榴彈、炸藥包,挖個(ge) 土坑放置好;衣服撕成布條,係在手榴彈拉環上,另一頭手裏攥緊,撤到爆炸死角。“轟隆隆”,一個(ge) 碉堡掀了蓋;“轟隆隆”,又一個(ge) 碉堡報了銷。數不過來的子彈挾著數不過來的槍響,火光映出數不過來的敵人。不知是過了一整夜,還是隻過一刻鍾,城牆告破,大軍(jun) 進城。

  勝利的曙光,照亮11月28日的清晨。突擊隊員張富清,殺敵無數,死裏“奪”生。是役,他以一己之身,炸毀碉堡兩(liang) 座,繳獲機槍兩(liang) 挺。他四下顧盼,卻再沒見一起突擊的兩(liang) 位戰友。

  永豐(feng) 一勝,犧牲慘烈,部隊一夜之間換了三個(ge) 營長、八個(ge) 連長。但戰果重大,影響深遠。為(wei) 表彰戰功,縱隊司令員王震親(qin) 自為(wei) 張富清戴上軍(jun) 功章,西北野戰軍(jun) 司令彭德懷,握著張富清的手說:你在永豐(feng) 戰役表現突出,立了一大功哇!紅彤彤的報功書(shu) ,彭德懷簽署,直發漢中老家。

  然而,戰場上沒有功成身退,隻有突擊、突擊、再突擊!

  身負功勳的張富清,仍隨部隊一路進軍(jun) 。戰陝中,戰隴東(dong) ,戰天水,戰西寧……千裏奔馳,攻堅克難。戰火連天,物資短缺,連鞋子都要靠編草鞋自給自足;祁連山中,九月飛雪,百餘(yu) 名戰友長眠風雪之中。此時,新生共和國的籌備熱火朝天,張富清和戰友們(men) 卻依舊在戰火中前進、前進、前進。

  1949年10月1日——“中國人民,從(cong) 此站起來了!”

  新中國成立,西北戰火未熄,張富清隨部隊挺進神秘蒼涼的新疆大地。出哈密,過阿拉爾,入喀什,冒夏暑冬寒,鬥特務土匪,修部隊營房,且戰且墾荒。

  孰料,“三八線”烽煙驟起,誌願軍(jun) 跨過鴨綠江,保家衛國,奮力衝(chong) 殺。遠在新疆,還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的張富清,又坐不住了。朝鮮前線急需補充有經驗的指戰員,組織上問到張富清,回答毫無懸念。

  從(cong) 喀什出發,到北京集結,“八千裏路雲(yun) 和月”。風沙遮眼,晝曝夜寒。路況差,大多靠徒步;沒水喝,口鼻燥出血。盡管這次不用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,但朝鮮半島的炮火仍砸在張富清和戰友們(men) 心上。他們(men) 無心休整,星夜兼程,奔赴戰場……

  時光流轉,世事滄桑。

  張富清和他的戰友們(men) ,千千萬(wan) 萬(wan) 的英雄們(men) ,如一場壯闊的流星雨,突入曆史的夜空……

圖①②③:張富清敬禮照、報功書(shu) 、立功證書(shu) 。

  

  彈指一揮間。

  2018年12月3日。立冬已過,冬至未至,平靜的一天。

  退役軍(jun) 人信息采集工作,正在湖北恩施的來鳳縣展開。在縣人社局當班的信息采集員聶海波,接待了一位五十多歲的本地漢子。

  本地漢子名叫張健全。他這次來,是替他老父親(qin) 提交材料。老爺子九十多歲,身體(ti) 還算硬朗。張健全知道父親(qin) 是個(ge) 轉業(ye) 軍(jun) 人,但打他出生起,父親(qin) 就已經在地方工作。父親(qin) 的行伍生涯,張健全未曾親(qin) 見,也很少聽說。這次帶來的,也隻是些最基本的證明。

  聶海波告訴張健全:這次信息采集要詳盡登錄老兵們(men) 的功勳戰績,凡有相關(guan) 證明,需一齊帶來。茲(zi) 事體(ti) 大,張健全表示要回去跟父親(qin) “匯報”一下。

  張健全回來時,手裏多了一個(ge) 紅布包。這個(ge) 紅布包裏的東(dong) 西,遠遠超出聶海波的預料:

  一枚獎章——1950年,西北軍(jun) 政委員會(hui) 頒發的“人民功臣”獎章;

  一封報功書(shu) ——通告“在陝西永豐(feng) 城戰鬥中勇敢殺敵”榮獲特等功,“實為(wei) 貴府之光,我軍(jun) 之榮,特此馳報鴻禧並致賀禮”,落款是“西北野戰軍(jun) 兼政委彭德懷,政治部主任甘泗淇、副主任張德生”;

  一份立功登記表——“48.6,壺梯山,五師,師一等功,師的戰(鬥)英(雄)”“48.7,東(dong) 馬村,十四團,團一等功”“48.9,臨(lin) 皋,五師,師二等功”“48.10,永豐(feng) ,二軍(jun) ,軍(jun) 一等功,戰鬥英雄”。

  “……任突擊組長,攻下敵人碉堡一個(ge) ……”

  “……帶突擊組六人,掃清敵人外圍……”

  “……壓製了敵人封鎖火力,完成了截擊敵人任務……”

  “……繳機槍兩(liang) 挺,打退敵人數次反撲……”

  聶海波震驚了。一個(ge) 仿佛從(cong) 革命故事裏跳出來的戰鬥英雄,一個(ge) 滿載功勳百戰而歸的戰場傳(chuan) 奇,此刻就在來鳳,鮮活而平靜,幾十年無人知曉。

  張健全更沒想到,這些硝煙中得來的非凡功勳,其主人就是他最熟悉的親(qin) 人——父親(qin) 張富清。

  之後很長時間,張健全都會(hui) 在默默注視父親(qin) 時,回味當時的心情。是震驚嗎?對生於(yu) 和平年代的張健全來說,“戰鬥英雄”四個(ge) 字,像是曆史教材上的措辭,和眼前熟悉而慈祥的父親(qin) ,難以聯係到一起。他隻能在後來一次又一次的講述與(yu) 聆聽中,像塗油畫一樣,一筆一筆、一層一層地為(wei) 這畫卷補回壯烈的色彩,品咂“九死一生”四個(ge) 字的本味。

  不止張健全。張富清兩(liang) 兒(er) 兩(liang) 女,身邊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,都不知道這段被張富清刻意塵封的往事。或許隻有他的妻子孫玉蘭(lan) 是個(ge) 例外:因為(wei) 丈夫頭頂的疤,因為(wei) 他腋下燃燒彈的灼痕,因為(wei) 他那一口被炮火震得早早脫落的牙齒……這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傷(shang) 痕,是張富清隱秘無聲的另一份報功書(shu) 。

  一個(ge) 疑問,在所有人心中盤旋:張富清,為(wei) 什麽(me) 將戰功“隱瞞”這麽(me) 久?

  湖北當地媒體(ti) 聞訊而至。記者到了來鳳,提出采訪要求,張富清卻一口回絕。

  無奈之下,隻得出“下策”:讓張健全“哄”老爺子,說是省裏來人了解情況。張富清聽說“組織來人”了,同意“公事公辦”,幾位記者終於(yu) 得見老英雄。

  報道刊出,張富清看到自己“見報”,怒問張健全:不說是省裏來人嗎?咋還見報了?張健全隻得裝傻:可能是他們(men) 回去講給媒體(ti) 的。張富清哼笑幾聲,也不多說。又過幾天,媒體(ti) 又來約做深度報道,張健全剛一張口,張富清早心裏有數:“組織上”又來人?不見!

  一籌莫展時,一位媒體(ti) 人給張健全支了“高招”:告訴老爺子,你今天把自己的事跡講出來,讓媒體(ti) 宣傳(chuan) 出去,就是和平年代給黨(dang) 和人民做新的貢獻。

  有時候,大實話就是最高的招。

  老兵嚴(yan) 守的“城門”,逐漸向媒體(ti) 敞開。要采訪,要拍攝,隻要記者們(men) 站到他麵前,各種要求沒有半個(ge) 不字——為(wei) 黨(dang) 和人民完成任務,張富清從(cong) 不含糊。

  到了這時,更多的人才得見老英雄的真容:麵色白淨紅潤,輪廓柔和安詳,是位和藹的老爺爺;整潔的藏藍色夾克,端正的深色鴨舌帽,依然透出軍(jun) 人的一絲(si) 不苟。他說話語速緩慢卻堅定,詞句如鋼釘顆顆敲在地上。

  也是到了這時,人們(men) 才終於(yu) 了解張富清隱瞞戰功的理由:

  “和我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,有多少都犧牲了。他們(men) 的功勞,比我要大得多。比起他們(men) 來,我有什麽(me) 資格‘擺’自己啊!”

  張富清哽咽地說出這段話時,在場的人震撼了。遠在天涯,無數的觀眾(zhong) 和網友震撼了。這不同於(yu) “驚現報功書(shu) ”時人們(men) 的訝異,而是如此純粹、樸素的心靈,對人心深處的撞擊。

  永豐(feng) 城頭,無法再次得見的突擊隊戰友,是張富清心裏的痛。每一場戰役中倒下的戰友,都是他心裏的痛。每每憶起,淚灑兩(liang) 行。但戰友們(men) 更是他心中的榜樣——為(wei) 黨(dang) 、為(wei) 人民、為(wei) 國家犧牲一切,死而後已。這份功勞,在張富清心中,遠非一等、特等可以衡量。在這樣的戰友麵前,張富清永遠把自己看作一個(ge) 無足稱頌的“後進生”:唯有勉力,唯有奉獻,唯有繼續向前,此生不渝。

  從(cong) 永豐(feng) ,到來鳳,近千公裏的距離,跨越數十年光陰,被張富清的傳(chuan) 奇人生連接起來。

  戰場上的星,在來鳳依舊默默照耀一方。

圖④:張富清年輕時軍(jun) 裝照。圖⑤:張富清在家看書(shu) 學習(xi) 。

  

  從(cong) 恩施機場下飛機,驅車一百多公裏,輾轉進入鄂西南的最遠端。湘鄂渝三省份交界處,便是“一腳踏三省”的來鳳縣。

  翻武陵山而去,便是張家界風景區,大名鼎鼎;沿酉水而下,便是旅遊勝地湘西,鼎鼎大名。來鳳在名勝雙峰間的穀地,少為(wei) 人知。2019年4月,才剛剛摘去貧困帽子。

  張富清到來鳳,卻與(yu) 這份“少為(wei) 人知”大有關(guan) 聯。

  曆史翻回1953年。馳援朝鮮戰場的張富清曆經月餘(yu) ,終於(yu) 抵達集結地北京,前線卻傳(chuan) 來戰事緩和的消息。7月27日,《朝鮮停戰協定》正式簽訂。張富清被派往防空部隊文化速成中學,在天津、南昌、武漢學習(xi) 文化課。兩(liang) 年過去,張富清在1955年光榮畢業(ye) ——抉擇的時候到了。

  轉業(ye) 。國家百業(ye) 待興(xing) ,需要有文化的軍(jun) 轉幹部支援地方、發展生產(chan) 。在戰場上破敵無數的張富清,這次,祖國需要他去做一個(ge) 建設者。雖有留戀,欣然領命。

  回老家陝西漢中?掛甲歸田,衣錦還鄉(xiang) ,似乎是人之常情。

  然而,共產(chan) 黨(dang) 人張富清,突擊隊員張富清,有別的選擇。

  “湖北恩施偏遠艱苦,情況複雜,很需要幹部。”

  服從(cong) 組織安排!突擊隊員再次收拾行囊,向偏遠與(yu) 艱苦發起衝(chong) 鋒。

  但這一次,張富清不是孤身一人上路——他沒有選擇回到家鄉(xiang) ,卻從(cong) 家鄉(xiang) 帶走了一個(ge) 人:妻子孫玉蘭(lan) 。

  孫玉蘭(lan) ,和張富清同村,比張富清小十一歲。張富清在外征戰,孫玉蘭(lan) 在村裏做婦女幹部,去張富清家慰問過軍(jun) 屬、掛過“光榮牌”,卻未曾謀麵。新中國成立後,張富清回家探親(qin) ,這才讓孫玉蘭(lan) 見了真人。一個(ge) 是青春正好,一個(ge) 是英姿颯爽。“美人愛英雄”,紅線就這樣牽起來。

  孫玉蘭(lan) 被張富清邀去武漢,她沒多想,隻當去玩。到了武漢,卻被張富清“正麵進攻”:我要去湖北恩施工作,很遠,很艱苦,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?

  是浪漫?是情懷?是責任?在那個(ge) 年代,細論這些似乎都有些“不解風情”。婚事就這樣成了,二人在武漢領了結婚證,一路奔恩施而去。

  1955年,剛剛起步的新中國,一趟省內(nei) 旅程,卻是那般“山高水長”。水路的船兒(er) 搖啊搖,轉到陸路的車兒(er) 晃啊晃,下車又是兩(liang) 隻腳底板走啊走,朝也趕路,暮也趕路。終於(yu) 到了恩施,勝利抵達?還早呢。張富清選定的目的地,是偏遠困難的恩施下麵,最偏遠困難的縣——來鳳。

  從(cong) 漢口到來鳳,張富清走了整整七天。

  三省交界,山荒路遠,縣城不過三街九巷、五千多人,生產(chan) 長期凋敝。初到來鳳,張富清所見並不如“有鳳來儀(yi) ”的名字那般美好。第一份工作,張富清就攤上“天大的事”——“民以食為(wei) 天”,出任城關(guan) 糧油所主任。

  當其時,“一五”計劃剛上馬,搞工業(ye) ,求發展,糧食供應是大事。“統購統銷”政策下,一邊是來鳳農(nong) 業(ye) 不發達、糧食不好收,一邊是糧食需求大、口糧不夠分。一斤糧票,老百姓拿去換五斤紅薯,吃得糙總比餓著強。

  難!可突擊隊員,就是來攻堅克難的。

  張富清“生產(chan) ”“分配”兩(liang) 頭抓:這一頭,想方設法搞起大米加工廠,提高精米供應;那一頭,嚴(yan) 把分配關(guan) ,人人都平等。某機關(guan) 派人來買(mai) 米,張口就要多分細米,張富清一句話嗆回去:群眾(zhong) 都不夠吃!按規矩辦。縣裏一位領導聽聞“提醒”張富清,不要太固執。張富清一番話擲地有聲:誰也不能搞特殊,不然就是違反了黨(dang) 的政策!

  戰士對紀律的遵從(cong) ,黨(dang) 員對人民的忠誠,這兩(liang) 種品質,日漸熔鑄成他公仆生涯的底色。

  1959年,把糧食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的張富清,接到另一個(ge) 攻堅任務:到三胡區擔任副區長。

  這個(ge) 三胡區,有點來頭。來鳳民諺裏,人稱“窮三胡”:土地貧瘠,灌木叢(cong) 生,農(nong) 業(ye) 基礎差,許多群眾(zhong) 窮得缺衣少食。又趕上連年大旱,糧食歉收,不少人餓得身上浮腫。

  難!又是困難!

  張富清決(jue) 心上山駐村,親(qin) 手抓生產(chan) 。告別妻子孩子,住進最困難的農(nong) 戶家,同吃同住同勞動,一紮就是幾個(ge) 月。

  三胡的群眾(zhong) 不以為(wei) 意:你一個(ge) 區裏的幹部,走走過場,還真能幫上忙?再加上張富清一口陝西話,老百姓聽不太懂,一句隻當半句聽。張富清不著急也不辯解:口音聽不懂,他就慢點說;幹活信不過,他就多幹點。挖渠鬆土,挑糞背種,比幹自家活還賣力。吃,群眾(zhong) 吃啥他吃啥,糧票給的比吃的多;住,群眾(zhong) 住哪他住哪,吊腳樓裏,下麵家畜跑,上麵人睡覺,人身上還蹦跳蚤。“張副區長”睡得沒二話,天亮起床接著幹。

  人心都是肉長的。三胡的群眾(zhong) 看在眼裏,啥樣的心門也敞開了,跟著張富清一起抓農(nong) 業(ye) 、促生產(chan) ,共渡難關(guan) 。

  最困難的時期,縣裏為(wei) 減輕負擔,精減機構人員。妻子孫玉蘭(lan) 在三胡供銷社工作,張富清動員她“下崗”。孫玉蘭(lan) 氣不過:我又沒犯啥錯誤,憑啥?張富清耐心勸解:你不下崗,我怎麽(me) 做別人工作?

  也罷!孫玉蘭(lan) 又不是不熟悉丈夫的脾性,隻能依了他。孫玉蘭(lan) 隻能撿柴、喂豬、做保姆、幹縫紉工,貼補家用。

  如果說“張富清在三胡”是一場戰役,這枚軍(jun) 功章,必有孫玉蘭(lan) 的一半。

  四

  突擊隊員的突擊還在繼續。1975年,張富清出任卯洞公社(現百福司鎮和漫水鄉(xiang) )副主任。

  除了“窮三胡”,民諺還有一句“富卯洞”:山中有茶樹,林中產(chan) 桐油,河邊有船廠,堪稱來鳳金庫。可這次張富清抱著“肥差”,卻挑了最沒油水的幹法:選了海拔最高、位置最偏、最窮最艱苦的高洞管理區(現高洞村)駐片,一頭紮進大山中。

  “我們(men) 光當指揮官不行,還要當戰鬥員。”和什麽(me) 戰鬥?和貧困鬥,和群眾(zhong) 麵對的困難鬥!突擊隊員再突擊。

  這一年,“戰鬥員”張富清已經五十一歲。

  高洞,顧名思義(yi) ,高。來鳳縣城海拔四百多米,高洞海拔一千二百多米,深居懸崖之上、峰嶺之間。不通水,不通電,不通路。進進出出,隻靠兩(liang) 隻腳板;物資流通,隻靠肩挑背扛。每年上繳供應糧,全生產(chan) 隊勞力齊動員,大幹一周才算完。稍大點的物件,肩背無法承擔,隻能望山興(xing) 歎。

  困難,再次橫亙(gen) 於(yu) 前。進不去出不來的高洞,就像當年碉堡封鎖的永豐(feng) 城。必須得炸出一條通路來——那就炸!張富清親(qin) 自披掛,領著村民,炸山修路。

  跑立項,籌資金,買(mai) 物資,搞勘探……戰場上走不爛的鐵腳板,上山下山,輾轉奔波。每天早上,高洞的大喇叭準時催促村民出工,工地上準時出現張富清的身影。條件簡陋,物資短缺,炸山用的雷管炸藥都緊張。搬碎石,平路麵,全靠人力。張富清滿麵灰土,和村民汗灑一處。

  寒來暑往,農(nong) 忙農(nong) 閑,一條掛在崖壁上的路,終於(yu) 慢慢延伸到高洞。泥土沙石路,雖顯簡陋,也夠讓高洞村民出行告別腳板,用上輪子。孩子們(men) 睜大眼睛,第一次見證拖拉機開進高洞,第一次“享受”坐著馬車去鎮裏上學。正是春潮將起時,小孩子走出去,新希望迎進來。

  鬥轉星移。張富清開出的這條路,如今已修成盤山的硬化路。高洞村裏,當年參加修路的村民,已經很難追憶起張富清在高洞的隻言片語。但村委會(hui) 外,白綠塗裝的“村村通客車”正在太陽下亮得發光。

 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之風吹遍。每每突擊在時代前線的張富清,這次也不例外:調任縣建行副行長。

  這一邊,改革開放,經濟發展,處處用錢。那一邊,縣建行初創,手指掰開數,上上下下五個(ge) 人,辦公室要靠“借住”,猛一看就是個(ge) 草台班子。條件困難,任務艱巨,又是熟悉的劇情。這,大概就是突擊隊員的宿命。

  當時,正值建行“撥改貸”改革。貸出去能不能收回來,大家心裏沒底。張富清瞅準貸款大戶——國有小型煤礦田壩煤礦,隔三差五去礦上,關(guan) 注生產(chan) 運營;到年底,索性拿出自己當年農(nong) 村工作的法寶:同吃同住。打背包,下廠房,和工人吃住在一起。一線的情況,心裏有數,賬麵有譜。

  貸款順利收回。好借好還,再借不難,貸款業(ye) 務就這樣一點點被盤活了。其中,張富清經手的業(ye) 務,從(cong) 沒出過問題。

  1985年,張富清從(cong) 縣建行退休。三十載為(wei) 人民服務的公仆生涯,宣告結束。

  從(cong) “一五”計劃到困難時期,從(cong) 改革潮起到開放搞活,新中國前行的每一步,張富清都突擊在前。在他身後,是生產(chan) 發展的三胡,是終於(yu) 通路的高洞,是穩健起步的縣建行。留下的,是汗水,是心血,是和群眾(zhong) 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日日夜夜,以及,兩(liang) 袖清風。

  沒留下的,隻有他戰鬥英雄的名號。

  從(cong) 糧油所到三胡區,從(cong) 高洞村到縣建行,說起好幹部張富清,太多人能講上幾句,卻沒人知道,他曾經曆過怎樣的硝煙戰火,於(yu) 生死一線間斬將奪旗……

  十年。二十年。三十年。英雄默默行走在人民中間,如同一顆火紅的心融入無邊的霞光。

  五

  家,溫暖的家。

  來鳳縣城,一處不起眼的巷口,五層高的老式職工宿舍。懸掛著“光榮之家”的一扇木門後,是退休後的張富清終於(yu) 回到的——家。

  舊式的格局,泛黃的牆壁,褪色的牆圍,漆麵斑駁的木家具,無不訴說著歲月;但那一塵不染的清潔、各得其所的規整,又飽蘸生活的熱情。最“現代”的,是客廳一台櫃式空調,子女送的,舍不得用,拿幹淨花布蓋得妥帖,再擺上花籃。

  張富清的家庭,為(wei) 他付出很多:老伴孫玉蘭(lan) ,離開供銷社,一邊幹農(nong) 活打雜工,一邊將兩(liang) 兒(er) 兩(liang) 女拉扯成人,個(ge) 中辛苦,難向外人道;大女兒(er) 早年患病,基層診治條件有限,留下後遺症,至今隻能和老兩(liang) 口共同生活;上世紀六十年代,陝西老家,張富清的老母親(qin) 彌留之際,兩(liang) 封電報沒喚回兒(er) 子見最後一麵——故鄉(xiang) 山高路遠,往返動輒十數天,又值困難時期,工作無法脫身。張富清在日記裏痛心寫(xie) 下:忠孝不能兩(liang) 全。

  張富清對家庭給予的“回饋”很少:做了半輩子幹部,家裏人沒“沾過光”。對家人,張富清心裏有一筆賬:“幹好工作,就是對親(qin) 人們(men) 的最好報答。”“在黨(dang) 的事業(ye) 上,我們(men) 把大家的事辦好,我們(men) 的小家才會(hui) 過得舒服。”——誰又能否認呢?今天這個(ge) “小家”安居來鳳,正是無數個(ge) 張富清為(wei) “大家”奮鬥而得。這其中,自然也有張富清本人的一份。

  話雖如此,退休了的張富清,還是將家務多多承擔。買(mai) 菜做飯,清掃打理,為(wei) 持家分憂盡力。而張富清做家務,也有自己的脾氣,透著軍(jun) 人本色:床鋪整理,必定符合“軍(jun) 標”,被子用尺子卡成豆腐塊;換季的被褥衣物,整齊疊好,打上背包帶,“三橫壓兩(liang) 豎”;物件擺放,各得其所,用後歸位;專(zhuan) 門收納的私人物品,譬如裝著報功書(shu) 的紅布包,未經允許,親(qin) 兒(er) 子親(qin) 閨女也動不得……行伍生涯,鐵的紀律,滲透靈魂。

  英雄卸甲,心底的沙場氣概,卻從(cong) 未褪去。

  惟願歲月如是靜好,生活卻總有旦夕禍福。2012年,張富清左膝膿腫,多方問藥,竟無計可施。為(wei) 避免惡化,最終隻能做出無奈的選擇:截肢。

  這一年,張富清八十八歲。年近九旬,坐上輪椅,也並非不能接受——

  可張富清,偏不。一生突擊的身軀,哪耐得住輪椅上的枯坐?“我還有一條腿,我要站起來!”張富清發願。

  圖什麽(me) ?繼續為(wei) 人民服務?怕給子女添麻煩?所謂本色,已非“目的論”所能解釋。不圖什麽(me) ,隻因他就是這樣的人。

  突擊隊員張富清,八十八歲,向命運發起突擊!

  扶著床邊,扶著牆邊,張富清用僅(jin) 有的一條腿,重新學習(xi) 走路。沉重的假腿和助步器,成了張富清的“隨身物件”。助步器,形似四腳鐵凳子,張富清握過鋼槍的手,緊緊把住“凳麵”的抓手,借助四個(ge) “凳腿”,撐起自己的身體(ti) 。

  強者的字典裏,隻有“前行”二字。

  親(qin) 人們(men) 就這樣一天一天,見證著張富清一邊揮汗如雨,一邊步伐日漸靈便。家中行走,已不需要旁人幫忙;門檻台階,也可以自行邁過。

  張富清再次回歸了他的日常,隻有上下樓時,需要親(qin) 人幫忙拿著助步器,張富清抓住樓梯扶手,用手臂的力量牽引著身體(ti) ,一級一級走過去,就像戰士攀援在鐵索橋上,堅定地突進。

  

  今年九十五歲的張富清,又有了新的任務:向媒體(ti) 講出自己埋藏了六十多年的故事。

  突擊隊員,每一個(ge) 任務都是光榮的,每一個(ge) 任務也都是艱巨的。鮐背之年能為(wei) 黨(dang) 和人民做貢獻,張富清喜在心頭,也依舊嚴(yan) 陣以待。

  接到采訪“任務”,張富清當天都會(hui) 早早起床,洗漱吃飯,整理儀(yi) 表。多家媒體(ti) 來來去去,提問往往有所重複,張富清不急不躁,都回答得妥妥當當。

  每次采訪結束,張富清都要大聲地對那些記者們(men) 說:“感謝你們(men) ,感謝同誌們(men) 在政治上對我的關(guan) 懷。你們(men) 辛苦啦!”

  那些“爺爺再見,爺爺保重身體(ti) ”的祝願,張富清已聽不大清楚。但他知道,組織沒有忘記他,他完成了組織交給的任務。

  他曾經立下功勳。他曾經隱藏功勳。而今,他展示功勳。張富清完成的任務各種各樣,但突擊隊員的身姿從(cong) 未改變:永遠向前,向前!前麵,是祖國和人民最需要他的地方。

  初心如炬,照徹一生。縱千難萬(wan) 險,此一去,不悔不休!

  突擊!突擊!突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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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戰鬥英雄”張富清

發布時間:2019年07月01日 07:41 來源:人民日報 編輯:阮玉秀 打印